20年代的文学少女,写不出发表在任何一本两个字标题的文学期刊上的小说,却不屑于地方小杂志(也坚信自己的才华不会被地方作协赏识),也不想把写的小说发在同学的朋友圈里,她不想同学表现出关心自己精神状态的样子——只好蜗居在互联网角落,用没人认识的账号,希望循着标签总会有人看到自己写的东西——然后大火,成为互联网偶像、新生代名作家、和人文社、三联一类的纯文学出版社合作、拿奖……whatever。20年代的文学少女被埋在人群里呼救,想要用自己的独特性引起所有人的共鸣。
生活不过两点一线,即使是20年代的文学少女也很难逃脱这一点。(九个字即使不长也有些拗口,叫她A。)在没有隔离的日子里,清晨被闹钟闹醒,梦中纵有一百幕《随心所欲》级别的新浪潮影片,也被听出PTSD的“雷达”铃声闹了个烟消云散。然后是校服、面包机和牙膏。早上醒来后没有放首歌的习惯,最幸福的事情是比闹铃清醒得还要早,在被窝里刷手机直到闹钟响——文学少女也未能拒绝碎片化的快乐。比起“少”,碎片化或许更有“混乱”的特征——漫天的繁星——酒瓶颈旁一地的碎玻璃——脸上的雀斑。自行车上学。A上学会经过一条河,戴手套的季节河水是绿色的,而天亮到上学路上可以看清河水是什么颜色时,是浑浊的泥黄色。冬天会怀念夏天的清晨那种微微出了汗的感觉,被热醒也是很美好的事情;回忆起来夏天时则会怀念秋天穿起卫衣被包裹的感觉。夏天与秋天都要经过的上学路的最后一段,是林立的几十家小饭馆,几乎是专门开给学校的高中生的。它们中的大部分安稳地渡过了10年代,不知这个十年如何。溜下坡道推车进校门,其实很少发生电影里同学在门口打招呼的场景。初中和以前班级的同学,久而久之就觉得打招呼好尴尬了,打了招呼对方也不会回应,或者是担心精神状况地回应一下,到最后脸红的还是自己。当前班级的同学则就被冲散在人流里好难遇到了。
…………
把话筒冲向A,采访:“聊聊你的生活吧。”A会答道:“My life sucks.”即使是文学少女,也对生活没有什么热情了。玫瑰、牡丹、万寿菊都不会给A带来什么意外。生活本身就是碎片化的,每一片碎片都无关紧要,拿走一片,偷偷放进来一片,对于细密的世界不会有任何影响。世界如果有什么美感的话,就在于这无数朵碎片变成洪流时内在的和声。这当然是一种噪音,可是噪音深处也能发现和声——抑或者,相信在垃圾堆的噪音里能发现柔和的音色,也是一种相当主观的浪漫。所以在无人时走进教室,在A的书桌上摆一朵红蔷薇,按照她的自赏摇滚式生活哲学,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吧。
校门口奶茶店的抹茶牛奶是A为数不多有文学少女感的爱好。星期四晚上的六点半,天色还在青黑交界、和着橙黄的路灯最有夜行趣味的阶段,A吃完晚饭,提着抹茶牛奶走进教室上晚自习(七点开始),看到了桌上斜摆着的一支玫瑰。A平时并不摆弄花花草草,带来学校的植物也因为疏于照顾干死(或涝死)了,因此她的第一反应是感叹这朵花的真实,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滴。第二反应就是整出这个恶作剧的人过于落后时代了。班上的男生应该都在操场上踢球,别的女生也因为各种原因并不会这么早回来教室,A则是因为无处可去而早早回到教室写点作业。因此早来教室,和其他同学错开的这十几分钟,与其说是被孤立了,不如说是她自己为了文学少女性仍然成立,而留下了独处的十几分钟。20年代,成为文学少女似乎是有点羞耻的事情。比起浪漫,红玫瑰更是一支鲜红的标识,吸引大家的目光投向自己——受不了,还是收进桌仓里吧。晚自习时边写作业边猜疑,也找不出熟识的人中在时间和空间上完美的嫌疑人,如果只是不认识的人,那就纯粹是有点骚扰意味的玩笑了。下了自习已经很冷了,A趁没人注意时把玫瑰塞进书包侧面,戴上手套走出了教室。
文学少女一抓一大把,从太宰治的千代女到放学后文学社那个品尝书香的学姐,喜欢看书写作的女孩子要被写烂了。属于这篇文字的她的印记,也不过是“20年代”这个有点故弄玄虚的定语。写作的当下,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还远远没有定论;她,意味着什么,也并未明朗。或许她只是班上最普通的内向女生,下课时把《安娜·卡列宁娜》一类的文学经典摊在膝盖上看上十分钟;也可能是那个强势雄辩的语文课代表,旁征博引从柏拉图到李银河的一切文字。20年代遍地都是文学少女,A实在是其中小小的一个。
A骑车到桥上,走到栏杆边,小心地掏出玫瑰(忘了刺已经被用心地修剪过了)。谁会赠我一朵玫瑰呢?不清楚花语这些的,可玫瑰的意味再明确不过了。毫无长处与可爱之处的我,又会为谁所爱呢?没办法面对自己的糟糕和可爱,也就没办法面对他人对我的爱。又或者,这是世界,在一个没什么特别意义的冬日,赠与我的礼物。放学后去花店,为自己买一束花放在书桌上,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,而后转瞬即逝了。自己也不想当辛苦一生的文字匠,把忠心的爱悉数献给没有回报的白底黑字,无非是因为自己会写一点自认为漂亮的文字,一遍一遍向世界祈求一朵与自己不期而遇的玫瑰而已。然而有一天真的有了一朵显然是送给自己的玫瑰……这个冬夜的玩笑有些让人讨厌了。A不会讲故事,也写不出有趣的故事,赠给自己的玫瑰只能落得一个毫无戏剧性的结局。
A的世界已经激起了一朵涟漪,
A站在桥上,将花抛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