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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关于小说艺术的谈话》读书笔记

2022-05-02 | Share to Twitter

小说都会关注“我”——“我”是什么?该用什么来捕捉这个“我”?波伽丘为代表的早期小说的信念:通过行动走出人人相似的日常生活,得到区分,成为个体;但丁:“在一切行动里,行动者的第一个意图都是要展露自己的形象。”狄德罗在《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》中提出怀疑,雅克永远无法在自己的行为中认出自己,在行为和他之间有着一道裂痕——人想要通过行动展露自己的形象,可这形象却不像他:行动的悖论式性格。十八世纪中期,理查德用书信构成的小说形式,把小说推上探索人类内在生活的道路,后继者:歌德、拉克洛、贡斯当、司汤达,最高点:普鲁斯特(“失去的时光”)、乔伊斯(“现在的时刻”)。“每个时刻都代表着一个小小的宇宙,却在下一刻被遗忘,无法挽回。但是,乔伊斯巨大的显微镜却懂得停留,懂得捕捉这短暂的片刻并让我们看到。”然而乔伊斯也面对悖论:显微镜越大,“我”的独特性便愈发从此脱逃:乔伊斯巨大的透镜将灵魂解析为原子,在这样的透镜底下,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。

——“我”及其独特性格在人的内在生活里无法捕捉,对“我”的探索将永远以悖论式的缺憾告终。卡夫卡开启了新的方向:后普鲁斯特的方向。界定K为独特生命的,不是K的外表、生平、名字、回忆、习性、情结,也非行为(他自由活动的范围很小)、内在思想(他的内在思想都转化为了对现在处境的思考,小说也没有显示任何让他脱出这个处境的办法)。普鲁斯特:内在宇宙是一种无限,不停带来惊奇;卡夫卡不问决定行为的人的内在动机,而是:“在一个外部的限定条件已经具有如此压倒性的地位,而内在动机不再有任何重量的世界里,人的可能性还能是什么?”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:“小说不是作者的告白,而是在这已然成为陷阱的世界里探索人类的生活。”

陷阱:从未经选择便降生于世起,我们愈发为外界事物、为那些无人可以逃脱却又让人彼此越来越相像的处境所决定。置身于“心理小说”之外,并不意味着剥除小说人物的内心生活。(昆德拉的)小说首先要追求的,是其他的谜,是其他的问题。贡布罗维奇:“我”的重量取决于地球上的人口数量:十亿分之一、二十一分之一……“一个‘我’的重量,一个‘我’的内在生活所占的重量,就变得越来越轻了。而在这奔向轻盈的路途上,我们已然摆脱了一个宿命的限制。”

置身于所谓心理小说之外的,是什么?——捕捉“我”的非心理方法是什么?对昆德拉:捕捉到“我”的存在问题意识本质,捕捉到“我”的存在编码。(如特蕾莎的存在编码、关键词:身体、灵魂、眩晕、软弱、田园牧歌、天堂。)编码并没有被抽象地研究,而是渐渐在行动之中、在处境之中被显露出来。比起呈现雅罗米尔脑袋里的变化,毋宁说是作者自己脑袋里的变化:“我观察我的雅罗米尔许久,我试着一步步接近他的态度的核心,好理解这个态度,为它命名,捕捉它。”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:特蕾莎感到“眩晕”:“眩晕是理解特蕾莎的关键之一,这不是用来理解您或理解我的关键。然而,不论是您或是我,我们至少都知道这种眩晕对我们来说是可能的。这是存在的某种可能性。我得创造出特蕾莎这样一个‘实验性的自我’,才能让人理解这种存在的可能性,理解眩晕”

不止于此,整体而言,小说不过是一个长长的质问。思考式的质问(质问式的思考)是昆德拉构筑所有小说的基础。

心理写实主义:(一)必须尽可能提供关于任务的信息:外表、说话、行为举止;(二)必须让人知道人物的过去,因为他现在所有行为的动机都在那里;(三)人物应该拥有完全的独立,作者和作者自己的看法应该消失无踪,不要干扰读者。反对者:穆齐尔、布洛赫、贡布罗维奇。小说人物不是对活生生的生命体进行模拟。小说人物是一个想象的生命。一个实验性的自我。让一个小说人物变得“生动”,意味着:对他的存在问题追问到底。这意味着:对于塑造这个人物的某些处境、某些动机,甚至某些字词追问到底,仅此而已。

对于小说中政治事件频繁出现的解释,与首要探索存在之谜的信念的调和。存在的特质:在世界中的存在(海德格尔),人与世界并非主体与客体、眼睛与画作的关系;甚至也非演员与舞台布景的关系。世界是人的一部分,世界是人的维度。世界一点一点地变化,存在(在世界中的存在)也随之改变。区分两方面:(一)检视人类存在的历史维度的小说;(二)阐明某个历史处境的小说体的史书、将非小说性的认识转化为小说语言的通俗化小说。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就是说出那些唯有小说才能说出的事。

昆德拉四项处理历史的原则:(一)以极度精简的方式处理历史情境,用几个对情节不可或缺的东西来布置一个抽象的舞台;(二)只保留一些历史情景,用来为小说人物创造一个具有揭示性的存在处境(《玩笑》之路德维克),并不关注“党所扮演的角色、制造恐怖的政治根源、社会机构的组织”等等历史描述本身;(三)史书写的是社会的历史,而不是人的历史,如1968年俄国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进行的大规模灭狗行动,于政治、历史重要性不高,却有“最高的人类学意涵”;(四)不仅历史情境该为小说人物创造一个新的存在处境,而且历史本身也应该当作存在处境来进行理解和分析,如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中被俄军逮捕的布拉格高官的表现便揭示了同特蕾莎相似的软弱——历史处境并非背景,并非展开着人类出境的舞台上的布景,它本身就是一个人类的处境,一个放大的存在处境。《笑忘录》中的布拉格之春也是作为基本的存在处境来描述的:人在行动,可是他的行动却逃离了他的掌控,并且永远无法重新得到控制。

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中,弗朗茨是欧洲左派伟大的进军所发出的最后一个感伤的回音;而特蕾莎,也脱离了“人类的道路,而人类,‘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’,在这条路上继续向前走”这些人物完成的不仅是他们个人的历史,在此之外,也完成了欧洲冒险历程超越个人的历史。笛卡尔:“人是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”——然而人并没有主宰大自然、主宰历史、甚至主宰自己(人灵魂的非理性)——“可是,如果上帝已经离开,如果人又不再是主人,那么究竟谁才是主人?地球在空无之中前进,没有任何主人。这就是了,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。”

在过去,没有诗人的欧洲是无法想象的.可是,如果人失去对诗歌的需要,他会发现诗歌的消失吗?终结,并不是一次末日式的爆发,或许没有什么是比终结更平静的了。

小说不是要检验现实,而是要检验存在。存在也不是过去发生的事情,存在是人类的可能性发生的场地。小说家绘出“存在的地图”。同时,需要记住存在是“在世界中的存在”,这个可能性是同时关乎小说人物以及小说人物的世界的。如卡夫卡,他的世界是人类世界的一种极端的、未实现的可能性,确实从我们现实世界的背后隐约浮现。布洛赫的《梦游者》发现了一块属于存在的未知领土。存在的领土意思是:存在的可能性。至于这个可能性会不会转化为现实,这是次要的问题。

小说家不是历史学者,也不是先知:小说家是存在的探索者。